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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家儿童房透视】
近日与一位小友闲聊,说起当代中国人的居住,都认为问题不是“量”的供给,而是“质”的提升。
她说:
“生活本身应该是什么样的?这个事值得更多的讨论……这个时代太忽略生活本身了。物质追求没法转换成幸福感。大家都不敢幸福:所有人都不幸福我自己幸福可以吗?会不会不道德?努力的尽头是什么?我们到底为了什么而努力?”
这一连串的追问,在我看来像是时代的声音借一个人的口传递出来。这些年物质生活的各方面都有提升,唯独“居住”本身还马马虎虎,其根本原因大概在观念方面。我总结,大凡对生活有意见又疏于行动,往往持两种观点。其一:70 年产权,相当于一生的积蓄用来租房,不能传代,何必费心?可是人生不是拿来赌气的,70 年也已超过多数人的余生,况且对很多城市人来说,血缘宗族早已不是人生的第一要义。其二:向往山里的小房子,却只能住在挤挤挨挨的城市居民楼里,哪有什么风景可言?这个问题可以换算成:普通住宅套型是否具备提升潜力?人们都不敢放弃城市生活,那城里的居所,是否可以通过精密设计,成为近在咫尺的诗和远方?
古人说“百姓日用即道”,房子是最大的日用品,居住问题中一定埋藏着求道的路径。说“日用”的另一层意思,是告诉人们不要舍近求远,非以为天涯海角才有理想。理想就在每天、在身边。古人又说“嗟余之乐,乐箪瓢些”,我以为不是要人们清心寡欲吃斋念佛,而是要小而美、少而精,爱物惜物,脍不厌细,欣赏生活的“原味”。勒·柯布西耶对极小化生活空间的探索也有此意,马赛公寓本就是城市中的高密度集合住宅,大而有容,小而尽美,是对“多而全、大而糙”的集体无意识的批评,应当从这个层面去认识它。
遗憾的是,建筑学界似乎对个体“生活”不甚关注。一方面是技术规范,一方面是公共空间,将个体淹没了。《建筑学报》近 20 年居住主题的文章 788 篇,主要集中在居住区、集合住宅、保障房、设计标准、适老化、产业化等技术方面,讨论生活模式的只有 17 篇,个体感受几乎没有。个体的问题不受重视,国外的情况也差不多,一线建筑师似乎羞于发表小项目,不愿涉足私人住宅领域。曾被阿尔托、筱原一男等建筑师们用以探索形式语言的私人住宅设计,几乎被放逐到当代建筑学疆域之外了。
【图 1、2000-2020 年建筑学报“住宅”“居住”相关论文数量占比图】
而在强调“内循环、双循环”的今天,有以下几个现象值得关注。
一是城市中心区的人口密度一直在上升,却远未达到容量上限。2017 年,上海虹口区每平方公里人口密度达到 3.41 万人,广州的越秀区则创下人口密度之最:每平方公里 3.49 万人,是整个广州平均人口密度的约 17 倍。即使在文保单位密集、建筑密度很低的北京市西城区,人口密度也达到每平方公里 2.33 万人。中心区房价还在不停上涨,表明人们还是愿意住、愿意投资,也会进一步带动房价上涨和密度提高。随着产权迭代,补充进来的往往是承受得起高房价的受教育阶层,除了交通和工作便利,更多是为了老城区的资源,如教育、文体设施和消费环境等。香港一些中心城区人口密度可以达到 10 万人/平方公里,说明内地城市容量还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老城区的基础设施往往已陈旧不堪,新用户回填老破小,必然意味着改造和创新,这也是拉动内需、促使城市从内部、从细胞层面升级的一个重要过程。个体居住的小事,对于城市而言实为一件大事。
【图 2、2018 年全国大城市核心区人口密度】
二是城市空间提质升级必须内外兼修。首先当然是基础设施的改善,这一步已经初见成效,村村通公路、户户宽带网,中国的高铁和高速公路建设水平也有目共睹。可当人们带着美好愿望返回城市,却发现中心区比村里还要落后。去发达国家的感受,是每一寸空间都是用财富堆积出来的“百年工程”:路边石和铸铁井盖都真工实料,上好的材料、上好的制造工艺、上好的施工水平。以国内现有的经济发展阶段和投资建设水平,解决这个问题尚需时日。实际上人造环境的折旧翻新对任何城市而言都是巨大的财政负担。宏观上难言精美,微观上反倒先有了可能。以户为单位,房屋产权人对生活空间的投资,间接促进了城市品质的内向提升。
【图 3、2000-2018 年北京市与全国商品房平均销售价格趋势图】
【图 4、2012-2020 年北京东西城区商品房平均销售价格趋势图】
以上为居住领域正在发生的一些变化。下面说说我一段时间来的实践工作。
我对居住问题的关注由来已久,从事实践之前也走了很多地方,比较关心世界各地人们的“活法”。我发现有意思的生活是千姿百态的,但都有丰富有序、具体鲜活的特点。
我将实践目标放在“普通住宅、生活设计”这个领域,也是因为它的具体鲜活。只有在这个领域,设计师与客户的关系接近于一对一的私人交往。设计任务书不管简单几句还是长篇累牍,都脱离了数字的束缚,成为主观的刻画。因为不必考虑“普适性”,甚至有点任性,而格外真实。综合起来看,这种“任性”中蕴含着普遍意义。因为“公共空间”中,人都在刻意强化自己的“公共形象”。只有在私人空间中,面对自己,人才可以释放出多个层次,变得丰富而立体。在私人住宅设计中体现出的“差异的立体”,要比在公共空间中表达的“相似的扁平”更吸引我。
有一定物质基础的中心区回流居民,这个群体值得关注。他们往往受过良好的教育,有一定的生活经验和国际视野,有想象力和艺术修养,乐于尝试,也愿意为生活投资。媒体上有很多“极限爆改”或“乡村民宿风”,跟这两样相比,我更喜欢精密思考、密切协作和适当投入后的耐久感。业主普遍是低调稳健的,他们对“精神投资”的认同感也许在所有人群中是最高的。作为“社会中坚”,他们的需求某种程度上也具有普遍意义。
在面对这一类业主的居室设计中,我主要尝试做三件事:
1、房屋格局问题:小面宽大进深的重新规划和类型化处理。
现有住宅户型往往是上世纪 70~90 年代陆续建成,格局差异不小,但也有相似的地方。例如为了提高容积率,普遍采用小面宽、大进深的长方形户型,采光面积小,内部光照不均匀。尤其是房屋中部,早期的住宅往往会有一个无自然采光的小方厅,后来的做法是利用框架结构的特点,做客厅餐厅一体的连续开敞空间,客厅大而无当,中部利用率不高。
【图 5、国内不同时期几种最典型的房屋套型格局】
现有套型格局以“客厅”为核心,客厅中又以电视为核心。现在,尤其是在受过高等教育的家庭中,电视的核心作用正在被手机电脑取代,大客厅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历史上,无论壁炉、钢琴还是收音机,都曾充当过家庭生活的核心,又一一退出历史舞台。其原因就是信息传播方式的改变。相应的,从大人工作和小孩做功课的需求来看,书房的地位都愈发重要,但老户型基本未予考虑。从疫情期间的需求来看,小型、分置的多个工作空间成了居家办公的刚需,传统家庭向“有居住功能的工作室”转化,进而行使“信息终端”功能,成为“超居室”(hyper-inhabitation)。
【图 6、客厅为核心的居室布局和工作室模式的居室布局】再有,目前习以为常的房间类型,如客厅、餐厅、卧室、厨房和卫生间,所谓“中式家庭”的标配,其实并非牢不可破。我在《小大宅:李医生家》一文中说:“现当代的居室布局,一个房间对应一个或一个以上的功能。面积大则浪费,面积小则必须一室多用。客厅里摆一张床、餐厅里放一台洗衣机、阳台上搁一个电脑桌。这样的做法混淆了不同空间的等级,伤害了生活的仪式感。因为场所混淆、内外无分,举手投足随随便便,人就不会很体面。”面积不足、细分不够,这两个问题是互为因果的。加上中央空调、新风机、烘干机、洗碗机、烤箱和蒸箱等新家电逐渐走入家庭,以及卫生间干湿分离的需求越来越精细,传统居室的粗放型格局已经不再适应今天的生活。
【图 7、小大宅平面及轴测】
大进深空间形成了光线相对幽暗的“深处”,居家办公等新条件、新设备都要求更细致的空间区分,这些都促使我思考居室改造中的空间规划问题。
但老户型、特别是墙承重、预制楼板的多层老砖楼,改造的余地是很小的。仔细观察可以发现,无论哪个时期的户型,都可以归入有限几种空间类型,推导出几种可行的、有效的改造模式。
【图 8、由大进深形成的低照度空间处理:树塔居炕间和叠宅炕间照片】
2、空间效率问题:如何将功能压实为房间,在三维上处理使用功能。
户型虽小,承载的使用压力并不小。以学区房为例,夫妻双方加一个小孩,往往还有 1-2 位老人或住家保姆,人均使用面积经常不足 15 平,今后多子家庭可能会更多。随着养育的精细化,孩子成长过程中越来越需要独立的私人空间。这就要创造更多的独立区域,即使不能隔声,也要阻隔视线,提供更多的户内私人属地。与之相应的,是创造户内的“公共空间”以促进融合、避免孤立。无论家里还是外面,孤立化都是掌媒时代的大问题。客观上,户内的空间分化,不只是功能的分离,也是行为的分级。
具体的做法,一是通过归纳整理,将主要功能形体化、独立成局或并入整合的空间体量;二是打破原有的“房间”分隔,通过拆、移、并、转等方式,将空间压实,最大化地利用每一寸面积。
除平面外,根据层高的不同,在剖面上也进行类似的操作。
路斯在室内环境中进行的布置安排(设计空间而不是平立剖面),因为缺少了功能的极限挤压而缺少依据,小户型先天拥有这个优势。
三年前我在《向心而居》一文中系统了讨论了“大家具”的作用和做法,其实它由一实一虚两部分组成:
实的部分就是孤立的、有多个面向的“功能盒子”,好像是从家具膨大融合而来,多方向、多层次地容纳物品;
虚的部分就比如每个房子中都有的“榻”或“榻间”,其实从墙壁中分化出来,容纳人而不是物品,它小于房间,将“床”或“睡眠”的功能压到盒子里。
类似的负空间也可以用来容纳书桌、梳妆台或盥洗区。
在一个未建成方案“蔚女士家”中,它只是独立的书桌,通过移动壁板围成临时性的工作间,半透明的“墙壁”让它介于封闭和开放之间。
【图 9、树塔居,棱镜宅和高低宅的“大家具”】
【图 10、卍字寓所,中央工作室打开和关闭】
传统居室中,“房间”大于功能而略显疏松;家具跟功能一一对应,但太小了,空间效率很低。“大家具”等于把现有的居室内部当豆腐来切块,尽量减少浪费,因而紧凑密实,是“空间体积规划”的具体而微的版本。在提高使用效能的同时,也顺便解决了前文提到的空间分级问题,但其实还有第三重效能。
3、审美感知问题:向园林学习,做到眼前有景。
“眼前有景”这件事,一般是针对园林来说的,但我觉得大凡供人使用的空间,都该满足这项要求。翻看上世纪 70-80 年代的老照片,虽然物质匮乏,生活的诚意是足够的,视觉上充盈饱满。90 年代后就稀薄了,配饰、灯光、场景,寡淡如隔夜汽水,混合着人造香精和塑化剂的味道。很多日本的居室设计朴素真实,但缺乏风景。品味是毋庸置疑的,刻意地反戏剧性、去中心化,难以移情。密斯的作品也有这个问题。
【图 11、80 年代家庭居室内部照片,高清】
简单地说,关系固然重要,构成关系的“部件”也很重要。就像互联网,是由一个个节点和相互连接的方式共同决定的。在有限的居室空间中,也同样存在节点和连接方式的问题,可以粗略地将节点对应于“功能场景”,将连接方式对应于动态的运动路径和静态的视觉穿透性。循环路径优于折返路径、开放视觉优于封闭视觉,也许都可以从理论上作出解释,尽管这种解释对设计师而言不一定必要。传统理论更多关注静态、讨论节点,当代理论更多关注动态、讨论关系,二者是相辅相成的。
【图 12、树塔居的会客区】拱下客厅照片
在一个最小化的空间实验“棱镜宅·翟女士家”中,我尝试把功能布置在四个象限中,通过打开对角线来为视觉扩容。两个相对“实”的区域——厨房和榻间,动作较轻;两个相对较“虚”的区域——起居室和餐厅,动作较大。由于面积不到 30 平,四个“功能场景”都像是压缩了的房间,或者“大家具”,它们之间通过交通空间的枢纽作用咬合在一起,实现了一种高级别的“链接”,互相借用彼此的一部分。
在线性的视觉通道中,焦点和路径都是重要的设计要素,如“树塔居”的窗下空间、“高低宅·高老师家 2#”的抬起的炕桌部分;有时候可以充分利用高度,形成一组上下关系,如“叠宅·高老师家 1”那个四向通透的榻空间、“小山宅·李先生家”的女儿房,和“大山宅·张女士家”两个女儿的房间。
我理解,路斯在讨论空间效率的时候其实是在讨论“眼前有景”,柯林·罗也是。人们在以不同方式探索同一问题的不同解法。在极小化的居室空间中,也可以通过节点和连接方式的处理,做到“眼前有景”,通过功能审美化实现空间园林化。
【图 13、棱镜宅的整体轴测和正轴测】
这件事的基本目标是极限压榨现有套型条件,实现使用上的最大合理性;进阶目标是在完成使用功能之外,寻求一种高密度条件下的室内空间美学,实现居室的“园林化”,当然这个园林是抽象意义上的。
高密度为原本无趣、无效的空间环境增加了层次;功能的场景化和原有格局的打破,提高了空间趣味,将一些传统居住形态变形后纳入其间;强功能和复杂使用需求为居室形态赋予缘由,设计的出发点不再是单纯的审美意图。
最终,这种居室设计是完全基于现有中式套型、基础设施和市场条件,也是设计上的“极限操作”——几乎每寸空间都被高效利用,压缩得结结实实的,实现了物质意义上的“精确”。
社会发展,人的幸福感没有相应提高,在我看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住得不够好。大家都在谋大事、下大棋,没人关注居住这件小事。然而人的体面,甚至社会福祉,可能都蕴含在个体的居住环境中。因为房子就是人的身体和精神的外延。居住是件小事,但它有可能催生一种新的建筑思维。说它新,其实也不新,只是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发展阶段,不断被想起,又不断被遗忘。对此,我们要努力回忆,同时保持敏感。
金秋野,2021 年 1 月 14 日
图片来源:
图 1、2、3、4、6:张屹峰绘制
(图 1:数据来源:中国知网;图 2:数据来源:2019 年各省统计年鉴;图 3:数据来源:2019 中国统计年鉴;图 4:数据来源:安居客)
图 5:于遨坤绘制
图 7:徐大辉、王瑶绘制
图 8、12:金秋野拍摄
图 9、13:秦鸿昕、王瑶绘制
图 10、14:刘力源绘制
图 11:引自参考文献[3]
图 15:徐大辉、魏前程绘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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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整理|张靖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