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面时代》中的现代建筑与虚拟空间

2020/03/01 21: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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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方空间
《无面时代》中的现代建筑与虚拟空间-4
这个冬天不寻常。一个朋友给我留言:“昨天在大街上,人人戴口罩,连小朋友玩球都戴着,整个画面就是电影灾难现场。我当时只想回家。”回想春节前一周我还在给行李打包,节后却在玩命学习各种直播软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某天收到手机日程提醒,原来是一个月前设定的计划返程日和航班号,想起那时的心情,恍如隔世。
都在等着摘掉口罩畅快呼吸的那一天。可是真的会有那一天吗?悲观的人开始设想各种可能性,触目惊心的大标题出现在手机上:“与病毒长期共存”。想起值班那天给人发消毒液,一个同事缩在棉袍和帽子里,带着防毒面具般的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他张口说话,我才认出是谁。
难道从此都是无面人?
这样的想法让人焦虑,然而人类摆脱致命传染病的纠缠,也才不足百年。跟历史上的大瘟疫相比,今天人们闻之色变的流行病如艾滋、乙肝、流脑都弱爆了。不说肺鼠疫和天花,就是大家都没放在眼里的肺结核,至今仍是全球死亡人数最多的单一传染病,每年杀死160万人。一百年前,肺结核是“富贵病”,没得上必须庆幸运气好。鲁迅、肖邦、契诃夫、林徽因,都是死于肺结核。结核菌消耗人的精气,在肺里啃出空洞,人就咳血窒息而死。
百年之前的欧洲,有钱人得了肺结核,就去山里疗养。托马斯·曼的《魔山》向我们展示了结核疗养院中的生活。重症病人到了那里,基本就是慢慢死去。我曾两次去参观帕米欧肺病疗养院。我们在课本里学到这座建筑的时候,不会想到它其实是一座临终关怀医院。人们曾这样无望地生活在漫长的恐惧中。
2019年4月,碧翠丝·柯罗米娜(Beatriz Colomina)在新书
《X光建筑学》
里,系统地讨论了
人对传染病的恐惧与现代城市建筑的关系。
她认为,
现代建筑根本不是理性的胜利,而是人们对肺结核的恐惧带来的。
其背后的推动性力量,不是混凝土,而是X光机。
《无面时代》中的现代建筑与虚拟空间-17
Beatriz Colomina. X-ray Architecture. Lars Müller Publishers, 2019
肺结核比人类文明的历史还漫长,为什么到了近代开始为患人间呢?
关键还是因为人口聚集规模的改变。
柯罗米娜说,
肺结核和现代主义建筑,本质上都属于“城市”
,19世纪里,1/7的人死于肺结核,单是巴黎一地,就死了将近1/3。
现代主义自带正义,要解救病痛中的人类。
结核病被说成是一种“湿病”,产生自肮脏混乱、阴暗潮湿的城市聚居环境。
《光辉城市》中,勒·柯布西耶把贫民窟
比作“城市的结核病”,言必称向旧城宣战,要一举荡涤之。所以他做底层架空和屋顶花园,连通室内与室外。在阳光与清风的加持之下,看不见的病菌将灰飞烟灭。
这是现代主义建筑的象征语言——白色无菌箱。
《无面时代》中的现代建筑与虚拟空间-29
Pierre Chenal and Le Corbusier. L' Architecture d' aujourd' hui, 影片截屏
对“健康生活”的痛切呼吁,充斥在柯布的早期著作中,晚年却不再提及。
原来1943年链霉素被发明出来,结核病不再致命。
噩梦一朝消散,很快被人们忘诸脑后。
想当年阿尔托在帕米欧肺病疗养院中无所不用其极,想尽一切办法制造“干净、通透、清亮”的空间,缓解人们内心的压抑和恐惧。
顶层是一个宽阔的大露台,摆放着一张张病床。
可是没过多久就封闭了,因为病人会趁护士不注意一跃而下:
宁可摔死,也不想在美丽的幻觉中慢慢窒息。
《无面时代》中的现代建筑与虚拟空间-38
Revesta Nacional de Arquitectura 126, 1952年6月号封面。建筑是某湖畔肺病疗养院的照片,背景是X光照射下的肺部影像,太阳暗示着阳光与新鲜空气的健康作用。
真好,人类终于摆脱了那种恐惧。
可是才过60年,一种新的令人窒息的传染病又来了。
SARS,它的名字自带邪恶,让人闻风丧胆。
柯罗米娜在书中对肺结核和现代建筑的关系做了非常准确的总结。
可是她忽然将话题转向X光透视片与现代建筑的透明感之间的关系上。这个话题一路延伸,一直到CT和核磁共振与三维的“透明”影像,是如何跟今天的数字化设计同步发展。她似乎没有注意到SARS——城市生活的新噩梦。
SARS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很快被人们忘诸脑后。
不久MERS来了又走,直到这次的新冠病毒,人们终于被迫思考一个问题:
21世纪会不会是个病毒世纪?
人们会不会从此变成“无面人”,永远将表情隐藏在防毒面具后面?
公共卫生的观念,也只有120年的历史。
传染病面前,过于乐观和过于悲观都是无益的。
人的过度聚集是传染病的温床。
肺结核是百万级人口的城市病,就像柯布笔下的巴黎旧城:
阴暗、逼仄、盘根错节。
它传播力弱、病程漫长,病人慢慢死去。
新冠肺炎是千万级人口的城市病,它来去如风、兔起鹘落,杀人于无形。
传染病其实是一种
平衡,是人类聚集的副产品。
人类聚集,本质上是一种生命体对其他生命体领地的无情剥夺,大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于是走了细菌来了病毒,聚集越多毒力越大。
大自然尝试重建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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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7000年到现在的世界人口增长曲线
病毒病就是现代时期人类聚集的副产品。
抗生素的发明,逼迫病原体升级,但对付人的聚集的目的不变。
这个目的,不是病毒的目的,是大自然的目的。
现代城市聚集是火车和飞机发展的自然结果,是资本经济的外在形态。
但不能说病毒也是资本主义的产物。
如果没有现代的发明,人类依然生活在对天花、肺结核和败血症的恐惧中。
只要人类存在,就不断面对新问题,因为人也是大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一个变量,没办法决定全局。
库哈斯说电梯和空调催生了高层建筑。
SARS会不会把它一举摧毁呢?电梯和机械通风,已经成了呼吸道传染病的温床。
新的疾病不爱阴湿环境,它喜欢现代式的干净整洁。
病毒在镀铬的门把手上存活时间最长。
一次又一次的聚集感染,预示着现有的城市居住模式和工作模式中潜藏着巨大的风险。
禁止聚集!
人与人之间要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
不能聚餐,不能去影院,不能去美术馆,不能开生日派对。
不能打篮球,不能游泳,不能跑马拉松。
不能坐公交,不能乘坐高铁和飞机,不能网约车。
禁止聚集!
很难想象,没有智能手机和互联网,人们关门闭户,如何挨过这个漫漫长冬。
该上班的日子不能上班,不得不痛苦地学习远程工作软件,在家里开会、上课、问诊、开直播间。
人们忽然意识到,即使口罩摘下来,也不必去上班了。
似乎除了“家”,没有什么不可以放弃。
整个社会经济网络,都可以在虚拟空间里运行。
《无面时代》中的现代建筑与虚拟空间-86
波士顿地铁站台上等车的人,都通过各自的电子设备与外界相连,彼此之间没有交流。
在过去20年里,人们一直在慢慢培训自己,完成这个“虚拟交往取代现实交往”的过程。
冠状病毒出现在5G时代的前夜,不是偶然的。
私人生活仍在,公共生活却要转场了。
从现实空间,转移到虚拟空间。
近20年来,公共空间一直是建筑领域的核心概念。
从哈贝马斯到大卫·哈维,它不仅是个空间概念,也是个社会政治概念,似乎先天占据道德高地。
公共空间是什么?
不谈引申义,就是让人与人实现聚集的地方。
物质的身体相遇,发生新的链接。
语言是信息,观念是信息,物质的身体,本身也是信息。
病毒是蛋白质外壳包裹的核酸长链,一段三维折叠的空间信息,专门借助生命体来复制传播。
公共空间和人与人之间的链接,给有毒信息传播提供了便利。
城市土地升值,令居住区、办公楼和商业中心的规模越来越大,城市面积的扩张让公共交通负荷极大,成千上万的人每天在城里流动来去,大规模的聚集和高速流动,都是病毒的最爱。
无论如何避免,病毒都会通过改进自己的传播方式来突围,突破肉眼可见的公共卫生屏障。
公共交通就是人体物流,高铁和飞机的快速发展,让这个“人肉互联网”数十倍于SARS时期的规模,全球的大城市正在结为一体。
经济的全球化,也是传染病的全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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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A比赛现场,封闭空间、机械通风和大规模的人群聚集。
阻断疫情的模式正好相反,就是切断人与人的身体链接,消灭聚集,让人重新单子化。
奇怪的是,这个过程与现代通信设备的发展同步。
曾在十多年前红火一时的KTV,随着智能手机的兴起,被人抛弃了。
人类是群居动物,是社会性动物。
孤独是群居动物不愿接受的。
技术的一大核心功能,就是让人摆脱孤独。
书本的发明给僧侣和囚犯提供了慰藉。
农村的留守儿童沉迷于网络游戏。
网游、聊天室和即时通讯软件都是公共空间,它们以虚拟的方式连接人的心灵。
人到底可以把多少交往转移到虚拟空间里,相关的研究还没有看到。
疫情好像一次全民虚拟生存实验,它给世界降速,将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转移到网络,多余的一律删除。
如果在家工作的时间足够长,我们会惊讶地发现,其实到某个场所集中办公,对很多职业而言是多此一举。
不仅可以在虚拟空间里解决,而且解决得更好。
很多我们以为必须依靠“聚集”来完成的任务,其实不是真正的“交往”。
比如一次商务会议,人们相聚,不是出于情感需求,而是出于利益关系。
此时物质身体的出席就毫无必要。
触觉是最亲密的知觉,只对最亲密的人和物开放。
多数的交往,人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会说话的影像。
两个人以上的聚会依赖于转头说话,文字聊天没有表情。
好在虚拟现实和增强现实两种技术提供了更好的解决方案。
随着中心处理器算力的增强和动态三维图像捕捉技术的发展,人以“真实形象”在虚拟空间中相会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我们可以驾驶自己的阿凡达,随时与分散在世界各地的老友相聚在珠穆拉玛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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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cebook VR Chatroom,虚拟的现实交往场景,目前分辨率还很低。
我们必须深入思考“公共生活转场”带来的深刻变化。
它对城市和建筑的影响无往弗届。
新的病毒性传染病,可能是现代以来最剧烈的城市空间革命的契机。
因为大规模聚集带来的传染性风险是社会不可承受的,而技术的发展催生了虚拟聚集的可能,它先是取代了职业交往,接下来会取代私人领域的多人聚集,而一对一的亲密交流,早就被即时聊天软件接管了。
这不仅是个传播学或社会学上的重要变化,甚至已经影响到“人”的存在之定义。
比方说,无人驾驶汽车和无人机的概念中都有“无人”两个字,其实并不是真的无人,而是取消了“中间人”——司机和快递员。
人与物的流动依然存在,只是中介形式变更了。
影响所及,道路交通形态将发生重大变化,为人类驾驶员设计的交通法规、指示标志和管理系统都不再必要,设在市区的停车位和修理厂也没有必要。
大数据运筹之下,道路系统将极大简化,效率却高出许多。
百万以上人口的大都市,交通面积往往占总面积的20%以上,这在无人驾驶时代可以压缩。
城市规模也会相应缩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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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sla无人驾驶汽车
如果体育赛事、商业演出、大型集会,乃至所有的公共活动都在虚拟空间中举行,结果将会怎样?
城市中的大型体育场馆、歌剧院、演艺中心、会展中心和大型旅馆的会议中心都没有必要存在了。
这些往往是耗资最多的建筑类型。
而它们的作用,跟真正有价值的“交往”无关,只是为了特定时刻的现场气氛。
再进一步,当现场工作交给机器人、交流工作转移到虚拟空间之后,集中的城市商务区、高层办公楼和总部大厦都可以取消。
释放出来的城市空间,可以让现有的过度集中的居住模式分散化。
这不仅满足城市的防疫需求,也会带来城市经济和管理方面的巨大效益,甚至有利于政治稳定。
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空间的关系都会得到重新梳理。
很多人们认为不可或缺的物质现实,其实都没那么重要。
技术带来了可能性,病毒制造了必要性。
唯一不能取代的物质空间,就是家庭。
在防疫战中,家庭成了物理分隔的最小单位,家庭内部的隔离几乎难以实现。
家庭的功能也发生了变化,从早出晚归的“私人旅馆”,变成居家办公场所、媒体娱乐中心、健身中心和休闲中心。
物质的身体在家庭中得到慰藉,精神则连线出去。
如此一来,为了应对城市地价、建立密切链接而发展出的现代聚居模式,如高层住宅和居住小区,分分钟面临瓦解。
人们面对城市聚集带来的巨大便利,曾放弃院落和更加自然的生活,如今有机会重新选择。
再大胆一些,我们甚至可以设想一个虚拟的社会交流平台,一个真实世界的副本
,或“世界2.0”操作系统。
人在这个系统中完成非物质形态的社交和娱乐,无需受到空间限制、不必承担交通成本。
人们甚至可以在其中建造自己的虚拟空间,因为比特世界中没有尺度的限制。
空间本质上是一种现象,在虚拟世界中建造是完全可行的。
而这也会催生新的经济模式,如虚拟土地交易和虚拟空间设计。
只要人的感官形态不变,获取快乐的模式就不变,在现实中生效的审美法则,在虚拟世界中同样有效。
于是建筑师可以分为两类:
现实世界中,承载多重功能的“家”变成物质身体最后的归宿,它将获得更加自然的存在形式。在虚拟世界中,建筑师们建造“空间现象”,它们超越了物质身体的限制,直接作用于人的感官。
即便在这个层面上,建筑设计和游戏场景设计依然是有区别的,建筑必须思考人造世界的真实性问题。
人造的规则都是简化的,都会造成虚假感,真实则意味着有效信息量最大化的理想状态,大自然永远是人造环境的样板间。
奇幻的空间场景或许可以刺激感官,在审美上却是低阶的,
人类近百年耗费巨资建造奇观建筑,日后评估,其心理动机或许跟古埃及人建造金字塔差不多。
人与人越来越远,人造环境越来越轻,这个过程伴随着文明进步,一刻不曾停歇。
古代世界高度依赖的血缘和族群,在城市化的过程中崩解了。
四合院和大院文化,又在住宅商品化的大潮中消散殆尽,如今我们只是面临着又一次更深刻的单子化进程。
就像以往一样,人与人的链接并不会因此消失。
有时候人们会异常浪漫,寄望于病毒配合人的需求,变得毒力更低、结构更稳定、害怕高温、潜伏期短、容易消灭。
考虑到病毒其实是自然恢复平衡的手段,它的目标就是降低人的过度生存优势,那么它的发展方向,一定与人的期望相反。
从眼前利益出发采取的防疫措施和管控手段,都将证明是徒劳。
现在想想,现代主义者竟然宣称建筑长得白白净净就会给人带来健康,更是无稽之谈。
《无面时代》中的现代建筑与虚拟空间-180
Paimio Sanatorium,吉迪恩所谓现代建筑的三个预言之一,其他两个是包豪斯校舍和未建成的国联总部大厦。这个屋顶平台象征着阳光、新鲜空气和健康。但使用不久就被封闭了。
现在病毒来了,它会消失吗?
短期地看,也许会。
长远地看,不仅不会,还会变得更强、更聪明,让人无处可躲。
唯一的办法,就是切断物质身体的链接,建立虚拟的链接。
这就是我们的未来。
它不好也不坏。
这一波病毒让口罩成了硬通货。
病毒走了,口罩还有用吗?
别忘了还有雾霾,还有越来越高发的过敏症。
实际上我戴口罩已经好几年了。
从小到大,身边世界不乏努力的人。
努力工作,努力生活,努力活得更体面。殊不知个体努力汇聚到一起,都在倒逼人类成为“无面人”。
金秋野
2020年2月27日
往期回顾:
译文 | 鳟鱼与山泉
译文 | 《卢努甘卡庄园》译后记
研究 | 《透明性》释读01
译文 | 我一个人的路斯 1
编辑整理 | 
张靖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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