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红时 | 南国情调的生活艺术化

生活艺术化·艺术生活化

来自：木舍品艺

术设计工作室

蝉鸣荔熟的时节，悠悠然，又昏昏然，令人安于俗世，不舍眷恋。感受着南国热烈的风，看它吹红了荔枝，如同历尽仆仆风尘，遇见一个红颜皓齿的女子。

荔枝红了，是小确幸，也是大欢喜。

人对荔枝的联想，既是珍贵的风物，也是美人的笑靥。但我总觉得，荔枝对于这个俗世，本是不以为然的；却又勉为其难，出落一身贵气，逢迎着人们的追求。

一种天然好滋味，可怜生处是天涯。荔枝熟时，心甜意洽尤可喜，沧海桑田亦可叹，却问人间，自是情动最难平。

荔枝第一次进入历史的主流视野，十分委屈，结局也不圆满。

荔枝根植岭南一隅，引种不成；果子离枝一日即色变，不好保鲜。

荔枝这般命薄，对广袤的大千世界，本是无所欲求的。

可是，这不仅没让人类放弃，反倒更加梦寐不忘、死心塌地了。

上林苑的荔枝树没养活，汉武帝一生气，杀了数十个人。就为了吃口荔枝？至于的么？

从此以后，中原的皇帝只能通过岁贡来解馋。到了唐代，作为贡品的荔枝，又与一个女人搭建了关系，催生出了千古名句：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以前的诗人写荔枝，有写形味俱美的，有写难得可贵的。唐代诗人，逮着一个由头不放，开启了全新的咏荔模式：借荔枝与唐明皇、杨贵妃的关系，抒发兴衰之感、无常之叹。其实，套路还是一贯的：男人犯了错，根源在女人。这一次，又祸延荔枝。

无辜的荔枝，一边被人苦苦追求，一边又要蒙受污名。

连“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东坡先生，都不惜疾呼：

“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

，寄望于老天不要生出这样的好东西，以免给苍生带来灾难。

荔枝啊！这人间，不值得。

中国历史上有“四大美女”：西施、貂蝉、王昭君、杨玉环。历代美女很多，唯此四女者，都与国家命运有关，是功是过，又都不好评说。

杨贵妃与荔枝相连而存，似乎也让荔枝具有了某种象征。在荔枝身上，披上了色与味的尘俗风情，也藏了一颗不容于世的痴心。

世上有太多的情非得已。

小小的荔枝，与一个王朝的兴衰，永远绑定在了一起。那些生命不可承受之重，那些至今被念念不忘的红颜，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今天的荔枝，已经成为大众化的商品，却也依然关联着前世的意象。

言荔枝者，多会言及杨贵妃。现在还有一个品种叫“妃子笑”，虽不如“糯米糍”、“桂味”优质，但胜在典故好、易普及。盛产的时候，在南方可能多得没人吃，到了北方仍能卖出高价。

自汉武帝之后的两千多年，荔枝在北方人眼里，都是一种高档水果。若干年前，荔枝在北方的市面上还难得一见，价格自然也不菲。对普通人来说，能吃上几颗荔枝，都是一份新鲜的奢侈。

作为一个生长在北方的孩子，我小时候第一次吃荔枝，还是邻居长辈给的。他们家里来了外地亲戚，礼尚往来，收了些荔枝，觉得稀罕，特意给我留了几颗。几口清甜，虽只能浅尝，却也惊喜无比，意犹未尽，连吃剩的几枚核都觉得可爱，保留了好久。

如今，外国水果远渡重洋都不算稀奇，南方的芒果、榴莲、火龙果等等，在北方的超市里随处可见，荔枝似乎也没有那么矜贵了。但总觉得，

最能代表南国气息的，还得是荔枝。

但是，即便荔枝可以多得，我也不觉得适合饕餮而食。所以，我一直不能认可苏东坡“日啖荔枝三百颗”的做法，觉得他要么是在吹嘘，要么是在炫耀。

不过，这种误会可能只有北方人才会有。南方人自然有经验：荔枝本来就是不能多吃的。

荔枝虽好，但需适度。如果一次吃得过量，果糖来不及转化，身体会有不良反应。后来我也终于知道，

“日啖荔枝三百颗”，原是粤地俗语，原话是“一啖荔枝三把火”。

一颗荔枝三把火，要是一天之内狂吞三百颗，体内便会燃起九百把火，谁能受得了？

荔枝喜温热。南国夏日的空气，就似燃了火，一日更盛一日。大片大片的荔枝林，吸收着亚热带暴烈的阳光、滂沱的大雨，从腹里炼出了火热而清甜的丹。

荔枝，一半是清泉，一半是火焰，是独属于南国的浪漫。

透过一颗荔枝，也让人分明感觉到，水与火竟是可以相容的。一方水土养一方水果，荔枝是异果，也是珍果。对于这般尤物，人能享用已属荣幸，当然也要尊重它自己的脾性。

喜欢，就要懂得克制。

荔枝最知人间冷热。世界常常薄情，荔枝却一往情深地活着。

遇人落魄，荔枝会给予抚慰。苏轼谪居荒远的惠州，吃到鲜美的荔枝，说

“不辞长作岭南人”

。后来，诗僧惠洪被流放到海南，他说

“老天见我流涎甚，遣向崖州吃荔枝”

。

两个惨遭流放之人，日子过得都很难，但是尝到美味的荔枝，内心的痛苦似乎也被大大缓解了。

平心而论，这两个人嘴上说的，恐怕都算不得真心话，而更像是无奈之下的放旷之语。不过，借着荔枝，多多少少纾解了心中的压抑，在灰暗的世界里，仍能看到欢悦的光亮。

荔枝玲珑，荔枝亦慈悲。

荔枝，有时也像我们自己，在粗枝大叶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柔软剔透的心。

吃荔枝，像是一场与自己的对话。剥开粗粝甚至有点扎手的果壳，也像在剥开生活里的那些言不由衷，当凝若羊脂的果肉冒出来，眼里满是晶莹的惬意和感动。

荔枝很甜，有时甜到会醉。不由自主的心，在记忆和天涯之间摆荡。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想起某个时刻的你，或是远方的某个人？

爱吃荔枝的人，当然知道，好事不早熟，还要多等待。荔枝分等级，每年最先上市的一定是“妃子笑”、“三月红”等等，可以早早尝鲜，数量也足够多，素质却差了些。

等到六月，荔枝晚熟的品种、也是最好的品种，才开始出现。爽甜肉脆的“桂味”、肉嫩核小的“糯米糍”，都是上佳之选。不过，此时留给荔枝的全盛期也不多，要吃，得把握时机。

一颗一颗荔枝，为夏日带来生动的情趣。咀嚼着香甜多汁的滋味，空余一片皮与壳的狼籍，便是一方任性的天地。

曾经沧海难为水，那些情非得已的往事、哽咽难言的心思，终成过去。但是我们会记得，在这个多情又多舛的俗世里，仍有东西值得我们不管不顾。

“美人破颜”的耽溺也好，“长作岭南人”的放旷也罢，无时或忘、千般不舍的，莫过荔枝的爱与放纵。

毕竟，在这昏昏然、悠悠然的时节里，我只想吃着荔枝，做一个幸福的人，别无他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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