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案例
收藏
下载
不变与万变:卢努甘卡变迁中的空间分析
黄露¹ 金秋野² 石俊杰²
1 中国航空规划设计研究总院
2 北京建筑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
摘要:通过比较分析各时期的资料,梳理卢努甘卡庄园从核心到边缘空间的格局、路径、层次、视野的具体面貌,解读期间的多次变迁对空间特征和叙事结构的影响,并延伸出对园林、建筑、环境关系的思考。
关键词:杰弗里·巴瓦;卢努甘卡;空间改造;空间层次;服务空间;被服务空间;空间复杂性
年复一年,处处都在缓慢地发生变化,我把想象注入其间,有些简单,有些复杂,为不同的角落晕染出不同的气氛与格调……没有一种出现在视野里的东西是未经设计或者不是有意保持原样的。
——杰弗里·巴瓦(Bawa Geoffrey)
经年累月的打磨,使卢努甘卡(Lunuganga, Bentota)从一座几近废弃的橡胶庄园,成长为杰弗里·巴瓦(Geoffrey Bawa)最复杂的“花园中的花园”。它持续、缓慢而显著的变化尽人皆知,但具体的演化进程并未被系统地记录过,目前对庄园的分析,大多以 1990 年出版的《卢努甘卡》(Lunuganga)一书中由苏曼格拉(Sumangala Jayatilleke)绘制的现状图版本为基础—它较完整地记录了卢努甘卡当时的面貌,除了 1992 年加建的肉桂山房(cinnamon hill house),其余部分与今天基本一致,因此便于分析。书中的文字由巴瓦本人撰写,侧重于介绍庄园各区域的具体面貌和描述体验感的差异,对其建造过程有意无意地避而不谈,似在为进一步解读卢努甘卡制造障碍。
不过,将不同时期的零星图纸拼凑起来,可以发现隐含的线索。一个颇为不同的卢努甘卡,一个不断生长的、关联着的空间系统开始显现:一方面,卢努甘卡在各个时期都保持了大致相同的山势、水面和主屋的面貌,整体布局没有明显改变,某些局部视角甚至保持着几十年前的样子;另一方面,细节变化渗透到了每一片树林和平台,庄园各处逐渐增加人工痕迹,一些局部在不同时期被反复修改。这些细节隐含着对空间特征和叙事结构的影响,接下来将具体辨析其中变与不变的部分,以理解它的空间变迁。
1 基调
在 1948 年买下卢努甘卡之后的最初几年,巴瓦摸索着对庄园进行了初步改造:修改入口方向、抬高北侧平台、整理肉桂丘植被,这些工作在 1953-1957 年期间因巴瓦前往英国学习建筑而暂时中断。巴瓦返回斯里兰卡后,卢努甘卡的营建才正式开始,随后 3 年时间里的改动,与后期相比可谓大刀阔斧—许多被误以为是相当长时间内推敲生成的部分,其实早早地被建立起来了。
结合 1959 年普莱斯纳(Ulrik Plesner)的文章和 1962 年拉基(Laki Senenayake)绘制的图纸(图 1),可以看到这一阶段的突飞猛进:1)主屋拆除了原有围墙,并修建起南、北平台和矮护墙,并在北平台移栽了那棵著名的素馨树(temple tree),原入口改为西室外客厅,室内形成套房、公共部分和服务区域的划分。2)四周平台已基本成型,北平台外修建了梯田式山崖、山腰步道、凉亭(middle walk pavilion)和“丹尼斯”台阶(scala danese);西平台清理了向树林过渡的草坡;服务区域外的东平台则被划分为多个台地菜畦,每个台地的高度与尺度都经过计算;南平台则整理出了望向肉桂丘的视廊,旁边的道路和入口平台位置也与今天大体相同。3)肉桂丘的景观整理完成,下挖了山脊,清理出望向远处卡图库利亚寺塔(Stupa of Katukuliya Temple)的视廊,中景的香榄树(moonamal tree)得以保留,近处的下沉村道上架起小桥,两侧保留了遮挡视线的茂密植被(图 2)。
这个时期的工作为庄园定下了整体基调:主屋内,居中是卧室空间,外面包裹着附属房间、公共空间、服务区域、露台和庭院,空间层层向外逐渐变化;主屋外,围绕不同等级的室内功能,在多个方向分别形成了氛围各异的景观视野,被服务区域的卧室套房和公共空间外部,是透过树梢的湖景、望向寺塔的视廊与开阔的草坡,服务区域的外围是层层台地、入口路径和阶梯系统。
余下的近 40 年里,在保持卢努甘卡整体基调的前提下,巴瓦几乎重新设计了目光所及的所有东西。对照各个时期的图纸,其中设计密度和修改频次最高的地方,大致都位于一些次要空间,其余在庄园边边角角的位置也都有明显修改痕迹(图 3)。这带来了几个疑问:1)卢努甘卡具体增加或修改了什么?变与不变的依据是什么?是否也有某种设计规律可循?2)不同时期的变迁之间有什么区别与联系?对应的空间特征如何产生变化或得以保持?3)为什么重视次要空间?这对于核心空间有何作用?为了回答这些问题,需要先回到卢努甘卡的变迁历程,从中提取关键信息。
▲1 1962 年的庄园平面
▲2
从南平台望向寺塔方向的视廊
▲3
1989 年的庄园平面
2 生长:对卢努甘卡变迁关键片段的解读
2.1 主屋:“包裹”核心空间的次要空间
对比大半个世纪前巴瓦刚买主屋时的照片,可以看到,除了原本的入口门廊被改扩建成了西室外客厅,一个最明显的变化是,主屋被有意识地掩映进了树丛之中。可以说,主屋从一个被展示、被观看的角度,转换到了观看者视角(图 4、5)。除此之外,不同时期主屋的轮廓和房间功能并没有明显变化—西侧两个卧室套房朝南,主卧套房北侧是起居空间,东侧统一用作服务区域(图 6~8)。空间等级最高的起居部分和私密程度最高的主卧内部,在几十年间也基本没变化。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几经修改的次要空间,尤其是在“不变”的部分周围关联着的一系列空间,以及周围环境的改变。
▲4
主屋原始面貌
▲5
主屋现状
主卧套房大致经历了两次变动,第一次可以在 1962 年的平面里看到。主入口移到南侧,旧的门廊改为西室外客厅,并在客厅周围种上素馨树。主卧原本直接朝向起居室开门,被改到另一侧经前室进入,卫生间外增设了浴室庭院,庭院的南侧设高台以供登临,是庄园里隐秘的制高点。这些调整带来的影响是:原本穿过主卧窗外的流线转到了靠近服务区域的一侧,尤其是汽车不会在非必要的时候出现在主屋周围,减少对室内的干扰;主屋的西侧增加了不同形态的景观层次,封闭的庭院对应卫生间,树丛掩映着的半围院对应卧室,素馨树则包围着客厅,室内外空间层次与私密程度一一匹配;同时,进入主卧的动线调整,也为卧室制造出一个前室,与原有路径相比,改动之后的卧室私密程度增强了。通过经营周边空间、增加层次,主卧被不动声色地包裹起来。
▲6
1962 年的主屋平面
▲7
1984 年的主屋平面
▲8
1990 年的主屋平面
1980 年代末,在买下西侧相邻土地的计划落空之后,巴瓦在其主卧外面围起来一个带有凉廊的水池庭院,正对窗户的院墙门扇可以让他随时决定是否看向邻居土地的风景(图 9)。
在南立面还有一处隐匿的改动:主卧前室的侧窗被扩展至近 2m 见方,嵌上透明玻璃方格,近处种上一株高大的菠萝蜜,在窗前投下细密的光线,与旁边的次卧侧窗拉开差距(图 10),其用意在于将南侧视廊有组织地逐步纳入主卧视野,相对地,次卧向外的视线则止于南坡的树丛之间。
这时候的主卧套房平面状态与 33 街自宅很是相似:卧室居于平面中心,和附属空间直接相连,再往外是专属庭院,同时,与次卧套房在各个方面都有差距。不同的是,卢努甘卡得益于宽裕的用地,可以将庭院之外更广阔的花园景观纳入窗内(图 11)。
次卧套房也经历了将入口改到经前室进入卧室的变动,除了入口位置转移带来的流线变化,巴瓦还反复调整着套房内部的空间关系:最初前室和卧室之间以一堵隔墙完全分开,只在东端开口,进入三面封闭的卧室需先横穿前室,还得路过一侧的卫生间,路径迂回,采光通风也不足;后来拆掉了大半隔墙,只留东边一小段小 L 形墙体作为分隔,并遮挡卫生间入口,这个阶段前室与卧室的空间边界几乎完全消失,室内一览无余;1980 年代之后又在原隔墙的位置增加了一段半高的矮墙,墙端支着短柱,西侧留出卧室入口,最后把前室东端去往卫生间的开口封起来,只保留从卧室进入的路径(图 12)。
至此,套房内部流线从逆时针的“前室-卫生间-卧室”,变成了顺时针的“前室-卧室-卫生间”,三者之间清晰的空间等级关系建立了起来,也解决了卧室的采光通风问题,卧室的空间体验在物理和心理层面都得到提升。
期间,次卧套房外部也加建了两处专属庭院,但无论是规模还是配置都与主卧有明显差距。
▲9 主卧庭院
▲10 主屋南立面局部
▲11
巴瓦自宅卧室套房空间层次比较
▲12 次卧套房前室隔墙现状
服务区域早期的空间划分简单粗放,房间之间并没有主次高低区分,经过几次改造,房间密度明显增大,各个功能之间的差异逐渐变得具体且可感知。
现在,服务区域大体分为靠近西侧为主屋提供服务的佣仆部分,以及靠近东侧的为庄园提供服务的后勤部分,两者之间以一个半室外的入口露台连接起来。
此外,空间的服务性是依据与主体空间关系的强弱逐级变化的,由近及远依次是备餐间、中心厨房、佣人餐厅及居住用房、入口露台、储藏室、机房、犬舍和园丁休息室,东端墙外还有一段加建的凉廊,作为朝向东平台的小景(图 13~15)。
▲13
主屋空间层次划分
▲14
服务区域空间划分
▲15 服务区域空间梯度变化
公共部分的改动集中在由原入口改成的西室外客厅,是室内起居部分的延伸。紧贴外墙的两面增加了砌筑式的塑性形体,包含室内树池、长椅和台面功能,形成由植物环绕的半开放、半室内空间。晚期增加的主卧庭院,还专门为西室外客厅保留了一小块种满植物的封闭院落,以维持露台原本的视线体验(图 16)。
尽管起居室、卧室等核心空间从未被精雕细琢,但这些次要空间、景观庭院的不断细化与调整,实际都旨在提升对应的核心空间—增加其视线层次,增进私密性或公共性,并最终指向一种层次丰富、关系清晰、关联紧密的状态。
▲16
由原入口门廊改造而来的西室外客厅
2.2 入口平台 :从一部楼梯到两层平台
主屋入口改到南侧之后,南平台东南角的下方被确定为衔接入口道路的入口平台。在 1962 年的版本里,入口平台只是道路的局部放大,边界是模糊的。车辆在这里把客人放下,司机继续前行,最后把车停在东平台,客人则登上一座宽大的巴洛克式大台阶来到南平台,在这里可以回望入口平台和东平台,也可以越过肉桂丘望向远山湖泊(图 17)。
1970 年代早期,巴瓦将大台阶弧形的下半段替换成更现代的几何形踏步,并延伸至拆除了栏杆的上半梯段,使整座楼梯得以显露,踏步不再径直对着白墙,而是倾斜着导向左上方的主屋入口,拾级而上,末尾还有弗兰德(Donald Friend)制作的人面陶花瓶(stone urn)。另外,结合着梯段侧边增加了一道从印度收来的 17 世纪的小柱廊,平台东侧也增加了一座方亭,作为等候空间,方亭与柱廊呈钝角相接,二者为入口平台创造出空间边界,还起到遮挡和区分东平台的作用(图 18)。
方亭在 1970 年代末被替换成一栋过街楼,过街楼和柱廊稍稍呈锐角相接,上层作为客房使用,两侧都是通透的玻璃墙,房子一端搭在东平台上面,其下是服务用房,另一端搭在五边形卫生间之上,客房下面是空的柱廊。过街楼朝着平台伸出一段两层通高的敞廊,替代了方亭的接待室功能。此外,巴瓦在入口平台之外又向下增加了一层,把车行流线退到下层,使入口平台和车道分开,待花园屋建好之后,车辆就都被藏到了其底层的半室内车库里(图 19)。
于是,入口平台的轮廓逐渐由一些动态元素勾勒出来,包括转折的楼梯、通透的柱廊、散布的树干、半室内的接待室、半室外的架空廊和斜悬在上方的玻璃盒子。当人们身处其中,视线透过水平或竖向的不同方向,可以在柱廊、墙体、玻璃、树干和枝叶之间,瞥见若隐若现的其余平台。今天,周围的乔木已经长成拢在平台上空沙沙作响的绿色穹顶,想必也是巴瓦埋下的伏笔之一(图 20)。
楼梯的改变带来了指向主屋入口的空间方向性,方亭的增加减小了来自东平台的干扰,入口平台雏形初具,钝角变锐角的形态变化使平台空间内向性增强,悬置的玻璃过街楼既增加了视线层次,也进一步限定出空间轮廓,此时的入口平台,成了一间没有屋顶、四面开张的“房间”。巴瓦反复推敲着尺度与边界、视线与动线、高差与方向等问题,细致调和着入口序列里各个空间的关系。从最初的一部楼梯,到后来效果和功能迥异的两层平台,通往主屋入口的空间层层向外蔓延,距离主体越远,视线的可达性与空间关联度越低,也就越是服务的和非精神性的,看似只是为了解决一些具体问题,但空间序列与等级变化却因此建立。
▲17 最初的入口平台
▲18
1975 年之前的入口平台
▲19 改成过街楼之后的入口平台
▲20 入口平台视野之一
2.3 东平台:从服务到被服务
主屋以东的山坡大致被整理为 5 层台地,靠近主屋的第 1 层平台最高,往外逐层跌落。东平台最初都用做菜畦,与入口平台等高的第 2 层也兼做停车坪。靠近山脚的 4、5 层平台在 1960 年代建了一座牛棚,1970 年代中期,又在第 3 层平台加了一座名为“鸡舍”(henhouse)的小亭子(图 21),成为东平台的视觉焦点,尽管鸡舍里从没饲养过家禽,而是为推敲西马马拉卡寺庙(Seema Malaka,Colimbo)和新议会大厦(New Parliament,Kotte)的形式建造的—在卢努甘卡营建史的前半段,东平台都是作为主屋服务区域的延伸部分来使用的。
转折源自 1983 年建造的花园屋(the garden room)。在这前后,通往上层入口平台的车道改成了阶梯,停车坪从东平台下移至下层入口平台,这时候东平台各层还处于各自为政的状态,平台之间只以北侧的楼梯系统建立连接,最后通往山脚东南方向的后勤出口,这条路径的楼梯曲折窄小而隐秘,显然只是为了满足功能与便利(图 22)。
花园屋的产生,直接和间接带来了诸多影响。一方面,花园屋的底层作为车库,加上在车库南侧开辟的泊车庭院,集中解决了停车问题,下层入口平台也不必再兼做停车坪。另一方面,花园屋的上层作为庭院里主要的起居办公空间,意味着东平台的核心位置出现了等级较高的被服务空间,原本散落在各处的服务用房和独立平台,也开始经由花园屋产生联系。
可以看到,花园屋周围陆续被重新设计:其东侧增加了连接泊车庭院与牛棚的黄色庭院,东北角加建通往“鸡舍”平台和黄色庭院的楼梯,两者共同打通了从下层入口平台经泊车庭院至东平台各处的路径;在西侧,花园屋室内的斜方格铺地形状被延伸至室外,并最终连向过街楼的底层;西北角增加了与入口平台类似的多边形踏步,以便从花园屋去往主屋。这样一来,在整个东平台区域的南侧,实际上增加了一条连接起所有建筑和各层平台的路径,它与北侧原有路径形成对比—前者是被服务的,后者则是服务的(图 23)。
在竖向方面,过街楼恰好处于东平台的 1、2 层,花园屋跨越 2、4 层,“鸡舍”在 3 层,牛棚位于 4、5 层,不同建筑像是在室外以各层平台作为延伸,搭接在了一起,使平台、建筑之间进一步建立了关联。
▲21
从第 2 层平台看向牛棚和“鸡舍”
▲22 东平台全景
▲23 东平台的路径区分
不过,最令巴瓦满意的在于视线的组织。花园屋不似主屋南平台那样有着一览无余的开阔视野,而是一个四面开张的取景器,不同方向的景物从各处门窗被有选择地观看:向敞开的正门望去,可以看到东平台的全景,视线往前透过被精心编排了位置的铁树和桃花心木,还能直达远处的湖面;东窗外,可以瞥见下方的黄色庭院和后来改成画廊的牛棚;南窗既可以看向稻田,也可以觉察入口道路和停车坪的动静;将西门打开,视线透过树干和过街楼的敞廊,可以第一时间看见入口平台的来客(图 24~26)。主屋是“放”,花园屋是“收”,这种对视线可达性的控制体现,其实也是对不同空间等级的隐匿区分—等级越高,越是处于主动的“看”的地位,反之则越是“被看”的,它既能在巴瓦工作室的工位上看到,也能在 33 街自宅的主卧里发现。
▲24
从花园屋看向东平台
▲25 从花园屋看向画廊和黄色庭院
▲26
从花园屋看向入口平台
东平台的最后一次改造,是把牛棚改为画廊:牛棚的功能这时已经向南转移至村道对面的肉桂丘,菜畦也改到了肉桂丘南坡(图 27、28)。在整体布局尺度上,服务空间推远,原来的升级了。巴瓦清理了南间的矮隔墙,作为主展厅,又拆除了一间服务用房,腾出用于加建室内楼梯的空间,从而把上下两层在室内连接起来。
值得注意的是,“牛棚时期”建筑的南北两处入口并无明显区别,改为画廊之后,南侧入口放大并改为透明的玻璃外墙,主展厅与通向北门的走廊之间,还砌筑了一个种着菠萝蜜的异形树池。这两处改动使南北入口有了主次之分:菠萝蜜树池既在一定程度上遮挡了走廊,也作为室内楼梯的对景(图 29);南侧开敞的玻璃入口对应内部的主展厅和外部的黄色庭院,并最终连向入口平台,北侧入口进来则是走廊、卫生间和储藏间,入口外与原有的服务楼梯相连,向上可以去往主屋的服务区域,向下可通向场地的后勤入口和稻田。
主展厅的正中心位置如今摆了一张大床,将画廊改做套房使用。不过,床与原展厅的空间没有建立联系,而是毫无依附地直接对着主入口,加之画廊的其余空间特征也并未改变,笔者推测,这一功能转变只是后来的庄园管理者所为。
▲27-28
牛棚改造前(左)、牛棚改造后(右)
▲29
从展厅看向菠萝蜜树池和北入口
东平台在转变过程中,经历了一个不断解决问题的过程:最初是为了实现食物自给自足,然后是为了寻找合适的停车方案、给其他项目做试验,再后来是巴瓦需要一处独立的办公空间,最后是为提升整个庄园的文化格调。期间,平台被延伸,旧建筑转向,新建筑增补,地面、台阶和植物历经细致调整,东平台被一点点雕琢出新的面貌,从原本无差别的纯功能空间,到后来同时在建筑、路径和视线全方面建立关联,并最终形成了服务空间与被服务空间并存的复杂层次。
2.4 边界:人境与旷野
卢努甘卡共有两层边界,除了由湖岸和稻田限定的外圈轮廓,中部的山谷最低处被一条下沉的村道横穿,是庄园里另一条隐秘的边界,两层边界各有一座完整建筑。
村道边界把庄园南北一分为二,唯一的跨越方式是架在村道上方的廊桥,廊桥连接着复合功能的门房(图 30),不同功能对应着不同方向:底层最低处朝向入口一侧,用作门房和储藏室,俯瞰村道的是管理员住房,作为巴瓦工作室员工套房的上层,则朝向主屋所在的北丘(图 31、32)。
地坪从低到高,方向从对外到对内,状态由公共到私密,3 种不同功能形成空间层级的过渡。另外,这也是庄园平面中心位置唯一的建筑,从视觉上,与香榄树和陶罐共同构成从北丘望向肉桂丘的“中景”。
▲30 门房和廊桥,右侧草丛之下是村道
▲31 门房底层平面
▲32 门房上层平面
外圈边界上的肉桂山房建于 1992 年,是庄园的最后一次加建。它位于庄园西南角的工匠作坊废墟之上,西、北两侧是庄园边界,建筑入口和在此经过的下沉村道相连,内部功能齐全,包含两套客房、独立的管理套房、餐厨用房,还有开放的凉廊和起居室。
实际上,建筑内部也存在“边界和内部”的区别:西侧是服务用房和延绵的长墙,北侧除了入口门洞也都是阻隔的墙体,在功能和视线上都形成一道边界,主要房间都朝向东、南方向打开,与内部的庄园环境对话(图 33、34)。
有意思的是,巴瓦又一次让内院都归属于次要功能的卫生间,卫生间室内外边界模糊,稍大的一间还带有露天淋浴功能。人既沐浴在建筑里,也沐浴着从森林的繁茂枝叶透漏下来的风光雨露。在某一瞬,建筑、身体、自然的边界消融,原本如厕、沐浴等世俗行为,反倒具有了某种崇高的精神价值(图 35)。
肉桂山房的营建,是巴瓦最后一次驯化景观。作为肉桂丘尽端的主体建筑,它与南边的台地、阶梯、风车塔、菠萝地、池塘、稻田一同构成南岸的空间系统,起到了和东平台花园屋类似的作用。同时,肉桂山房也是场地边界的关键收束,至此,庄园中央的肉桂丘真正成为核心,肉桂丘周围是若干组相互联结的建筑,越往外,人工痕迹越少,最外是点缀在池塘湖边和树林里的黑亭(black pavilion)、豹子雕塑、长角的潘神(horned pan)、陶罐、风车塔和饮水槽,直至旷野。
在巴瓦逝世后,他的骨灰也抛撒在肉桂丘的香榄树下。尽管双手止于场地边界,视线却是和远方紧密相连的。巴瓦在初见卢努甘卡的时候就知道,必须将两侧的湖岸和远山纳入视野,这一点在卢努甘卡的营建里自始至终从未改变。甚至于,为了防止北面的湖心岛因过度开发而不受控,巴瓦在晚期不惜花重金买下它,以保持其自然风貌(图 36)。这样,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庄园就真正被自然包裹,成为“花园中的花园”。
▲33 肉桂山房平面
▲34
肉桂山房朝向庄园的面貌
▲35
肉桂山房两处带庭院的卫生间
▲35 肉桂山房两处带庭院的卫生间
▲36 卢努甘卡南北剖面
3 结语
3.1 “园”“宅”套叠的连续体验
卢努甘卡初成之时,庄园只有一座在高台上的主屋。如今,主屋外面有着围合与半围合的庭院露台,周围错落间杂着一些植物,实际成了一座半隐半显的花园。相较之下,一侧的东平台则是主次反转的:在树林间散落着大小、方向各异的亭台楼阁,着重刻画的不是建筑内部空间的关系,而是不同建筑、台地、路径之间的关系。从这个层级看,东平台之于主屋,类似留园的山池区之于五峰仙馆,或是补秋山房和湖石区之于环秀山庄,两者是有“可游”与“可居”之分的。不过,东平台具体的使用动机却不那么园林化,而是卧室套房、办公起居、鸡舍牛棚等日常功用,是主屋“居”的内容的补充,同时,主屋亦是庄园跌宕曲折的漫游路径的节点,是“游”的关键一环。在卢努甘卡,“园”和“宅”并非是二分的,而是相互交织、互为补充的对照关系。也因此,东平台其实是一种“可居”的“园”,而主屋区域应视为“可游”的“宅”。卢努甘卡的一些细节也与巴拉甘自宅(Casa Barragan,Tacubaya,1947-1948)相似,例如卫生间外面带泳池的封闭庭院,以及院子里摆放的陶罐。但在“宅园”关系方面,与“宅园套叠”的卢努甘卡不同,巴拉甘自宅是一种“宅园二分”的状态,庭院既不可游,也不可居,是为了在有限的尺度里给生活提供密林般深远的外部(图 37、38)。类似的,门房和廊桥、肉桂山房和周围构筑,各自都形成了内部功能较完整的一组“园宅”,从主屋到东平台、入口平台,再到山脚的门房和步道,再到肉桂丘与池塘稻田,最后到远山湖泊与白塔,巴瓦将“园”与“宅”层层套叠,又以视线与路径将之联系起来,形成交织的关系网络,并带来丰盛的感官体验。
▲37
巴拉甘自宅平面
▲38 巴拉甘自宅的“宅园”关系
3.2 空间关系的处理态度
现在可以回答开篇提出的问题。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巴瓦拆除围墙又在局部围起院落,增添建筑后陆续改造,清理植物再移植新树,区分平台又建立连接,砌筑楼梯却中,不同空间之间的关联性差异逐渐浮现,好像一幅素描,从大轮廓的勾勒到体、面的区分,最后还有反复深入的细节推敲。
通过控制进入方式和空间序列,提升了核心空间的体验,建筑与景观在一个连续的运动过程中被感知。作为一个系统,它有坚实的核心部分,有温暖包裹的内部和差异化的私密内庭院,有公共区域和廊下空间,有安静的服务性庭院和高低错落的花园,有充当中景的房屋和树木,有辽阔的前景、隐藏的通路和悠长的视线,在这个小小天地的外围,还有古木参天的小径、开阔的渡口和茂密的森林。
这一切都让卢努甘卡拥有了鸿蒙初创的天地格局,是自然中的人境。
具体来说,卢努甘卡“不变”的是庄园的整体格局,也许在建造开始之前,巴瓦就成竹在胸了。除了核心中的核心—主屋,余下的部分都处在一个动态变化的过程里,“万变”不离其宗的是旨在延伸和拓展主屋的功能、解决服务与被服务空间关系及其表现、在不同范围的建筑和场地之间建立关联。
但“万变”不是任意增删,而是逐步深化、细致入微的渲染,让最初的想法随着时间逐步丰满。这个过程中,“能主之人”,即同时作为主人和设计师的巴瓦的细腻感受力和空间想象力,可以说是空间进化的唯一驱动力,每一处经营都建立在既有空间格局的基础上,又为下一步经营创造条件。
这种通过“万变”去塑造“不变”的态度,是巴瓦重要的设计特点,也是其建筑复杂性的重要因素。其实世间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本身,今天,卢努甘卡以脱离巴瓦之手的另一种方式在缓慢发生变化,建筑缓缓老去,植物的新枝悄然生长。幸运的是,当我们今天站在南平台,越过树下陶罐望向远山白塔,仍可感受多年前巴瓦所构想的景致。
(正文完,原文刊载于《建筑学报》2023 年 05 期,总第 65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