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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次分享活动中,我让每个人说说所经历的、美的感受。大家挨个说完,我却陷入沉默。因为我发现每个人说的,都不是自己的感受——他们把别人塞过来的东西,当作自己的了。类似情况,窗外更是普遍——要么是一脸茫然,美与己无关;要么是不明就里,稀里糊涂;还有是借了别人的观点,信誓旦旦;最糟糕的,是那些难得的真知灼见,却偏偏受到打击。为什么谈论感受,是如此困难,而且是在美的领地?
谷泉在分享活动中。供图:Open MUJI
“真正的美,必定永恒地存在于自我之中”
万物皆创造。无论自然物,还是人造物,都是被创造出来的。它们由创造者创造,出现绝非平白无故,是时间、空间、物质、规律,是政治、经济、文化、历史,以某种称作这个物的逻辑,极其明确的呈现。我们看见、触碰、听见、闻到它们;当然,只要愿意,还可以感知、理解、明晰与它们的相遇,并且做出自己的判断。我们甚至可以通过理性或者感性的方式,恢复它们背后的时间、空间、物质、规律,政治、经济、文化、历史,接受它们,或者拒绝它们。
美,就发生在你的生命与那些被创造物之间的某种契合,不仅仅是那个物,还是那个物背后万万千千的联系。这一切源自你身上自有的,归于人性的某种共性——大我得以绽放。你被一束强光穿透,生命维度,渐次打开。你体验到属于自我的、属于人类的大美至美。长或长至永恒,短则短到忽略不计的刹那,因为美的存在,有限有了无限的意味,紧绷的现实变得弹性十足。而你,也光芒四射,荣耀加身。此刻,生命才可以称为生命,你成为你。
作为人类一员,每一个具体个体,都各自拥有几乎完美的感受器官,是可以通过自我,去感知美的——你才是感受世界的那个人。面对三千大千世界,每时每刻,人人需要扪心自问,是不是让自我沉睡,是不是只是依赖常识、知识、经验做出结论,是不是用集体的、抽象的、有名的、高高在上的标准答案,代替了自己的感受?
为什么要搁置那些与生俱来的能力,让眼睛、耳朵、鼻子、舌头、皮肤,还有躯体,仅仅成为摆设?为什么让思维惯性抑制、封闭、警觉,抑或排斥,它们原本的能力?为什么要放弃这些基本的、人之为人的权力,让我们的生命,与美之间无端横亘一条巨大的鸿沟?难道追求美好,不是人类的本能之一吗?
况且,如果个体不亲自做出指认,就会被其他所替换。如果不当下做出改变,屏障将越修越高,未来会愈发黯淡。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深究起来,它们也好像并不容易回答。可满怀希望之人,不要放弃反思。
乐吉左卫门的茶碗。稻越功一摄影,选自《侘寂》
三轮和彦的陶瓷器。选自《侘寂》
美,绝非无足轻重。对于国家机器而言,美之塑造,自古以来皆是繁复沉重的工作。事实是,在漫长的前现代文明,美多宏大叙事和振振有词,是社会的一种资源分配方式,为少数人独占,拒绝成为个体的财富。现代文明则与此相反。美在个体,在细微,在无名,在日常,在你我看见、听见、闻到、品尝、触碰的每一次感受,是人人享有的基本权利。
美,自当从祭坛跌落人间,由神的专属,成为百姓的普遍生活,不再仅仅是在特定场合,为了特定目的制作的装饰物。《茶书》15 页,有我最喜欢的一句——“真正的美,必定永恒地存在于自我之中”,不妨看作是美之现代化的宣言。
必须承认,拥有自我,感知美,创造美,在某些时段是非常难以实现的目标。但是在二十一世纪,在对于个体感受的重视越来越成为现代化国家强大特征的今天,不做自己,我们还应该做什么?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文化生态的移民。
说回日常。
中国传统工艺,蕴涵深刻的造物逻辑,造就中国人过去的生活架构。其审美,建立在严格的社会秩序之上,细致到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都有明确的等级划分,个体性很难立足。但由于没有现代化转化,我们的造物成就,缺乏实际功用,文化意义大过生产意义。
确切地说,它们还能够在延续至今,装饰为主要目的,是外在的、符号的、仪式化的。大家常见某某身着劣质汉服,装模作样表演茶道或者古琴之类,即是如此。一方面,很多人热爱传统文化;另一方面,又不知道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关系如何,仅取其表,不得其神——看着样式都在,却浮光掠影,是为了快速成效的粗制滥造。
而现代化都市里,支撑生活品质的物品,无论衣、食、住、行,大多拜西方现代文明所赐,是工业革命以后,席卷全球的人、物关系的重塑。概括地说,美不是意义的堆砌,符号不是物品必然的属性;新对旧的挑战,是全方位的删繁就简。物品原来沉重、复杂、繁琐的制作关联,无非扭曲、压抑和道德向度的紧密桎梏,逐渐蜕变为适用、合理和人性化。
“完美之物”飞进寻常百姓家,完成了“物之神化”向“物之人化”的递进。它所传递的信息,是人、物关系,已经由于后者对前者的约束,转变为服务。可是,我们只是用了机械制造、大量生产、广泛流通、普遍使用等等,却并不深究它们为何如此。
遗憾的是,复制传统和山寨西方,不能推进属于自我的、具有现代意识的审美诞生。鉴于美自发的本质,不能替代,难以假装,用别人的美感填补自己的所需,无疑是穿了捡来的内衣,心里总归是别扭的。不客气地说,我们现在过的日子,不中、不西、不古、不今,又中、又西、又古、又今,在很多方面既没有锐意创造,也无从细节感知,让人时常焦虑。二十一世纪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中国遇到种种困境,许多社会问题以美丑作为发声口,不是空穴来风。长此以往,内心必定麻木空洞。
各地山寨版天安门。
深圳世界之窗仿罗马大竞技场与巴黎埃菲尔铁塔。
安徽某区政府办公大楼(仿美国国会大厦)。
或许是经历动荡太久,大家总是被不断敲打,要动用理性解决问题。可说白了,人体本来就是一个感受信息的处理器。感性即使不能凌驾于理性之上,也不能在理性的世界里缺席。我并不是要否认理性的力量。但是缩小到精神世界的完善,感性的力量没有理由被排斥。还是有很多空间,需要我们依靠感觉做出决定,不能任由他者判断。否则,你我所感,必然密布机械的、对抗的阴霾,干涩且没有灵魂。就像最近流行 985、996、251、404。在一组代表人生轨迹的数字里,在生动形象的刻画背面,白茫茫一片,什么也不剩。丧失感性滋养的理性世界,是冰冷的。
也正因为自带超功利性,美,除了是缓冲剂、磨合剂,还是催化剂、生发剂。看似一副让人激动的作品、一段美好的体验、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一次深情温暖的拥抱,是一个个个体具体的感受,更是政治、经济、文化、历史等等关系的再次调整,还是新生活、新世界的隆重开启。所以,美,尤其珍贵。
在巨大变革的时代,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文化生态的移民,需要付出太多,才可能经历美好;同时,美好的前提,是人人不放弃权力,拒绝自我泯灭,把生活码成不能追问意义的几点一线。
无名的荣耀,即众生的荣耀
中国是一个大陆性国家,在美的问题上,必须通过创造加以解决,可以借鉴,不能照搬。粗率的东拼西凑,皆无缘正果。中国又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发展让矛盾和对立,普遍存在——美、丑,中、西,传统、现代之类。在发达国家,这些往往并非矛盾,也缺乏对立的理由。因此,美既依赖个体努力,又不能过度夸大这个努力,环境对其肯定、呵护和培养,必不可少。美在人群中蔓延,同样仰仗社会的全面进步。
我们还必须正视,社会进步是朝着包容和丰富发展的,不是倒退到狭隘与单一。一个好的社会,既不是丑战胜美,也不是美战胜丑,而是它们能够达到某种相互制约与平衡。一个不好的社会,就是一个战胜另外一个。对于如此巨大体量的国家来说,简单割裂东方、西方,结果是既不能融入现代,也无法退回过去,只有彻底地现代,才能清晰地认识传统。
中国不缺人,也不缺全身心的付出,创造与才华,缺的是对个体价值的认定。
还是拿传统工艺为例。中国传统从来是工艺重于工匠。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以低成本,累积高价值,进而满足国家的有效运转。一个精益求精与狭隘封闭并存的领地,严格的社会制度和缜密的行业分工,让工匠靠手艺安身立命,再被手艺画地而趋。谁都不会否认,中国工匠的聪明才智——一代一代无名的巧手佳作,至今叫人钦羡不已,而与之相配的,尽然 是生活之艰辛困苦。
作为群体,他们是社会中坚;作为个体,又可有可无;无非长江黄河深处的渺小分子,虽潮鸣电掣,却被动向前,缺少梦想与希望。如此,这般,锤炼了他们在夹缝中求生的能力,性格永远也复杂多变,有时精明强干、匠心独具,有时又谨小慎微、沉默寡言。
中国传统器具,选自《传家》
1949 年以后,传统工艺却几次高调亮相,不受重视的工匠,也获得推崇。特别是伴随着改革开放,开始评选各个级别的工艺美术大师。这个热火朝天的称号,很容易使人相信称号的拥有者,实乃中国工艺美术之代表。
可目光触碰作品,你我即刻明白,他们没有经历创造性的训练,无法赋予作品以符合时代的思想内涵。于是乎,孤立运行所谓的传统工艺,只能原地打转、沉沦向下。当他们想创造,自以为能够创造,或者接受众人期许必须创造的时候,结果只能更糟。
这些人一如从前,仍然归于制造者,不是创造者;甚至还不如优秀的传统工匠——前者还是执行者,后者充其量只是复制者。而那些沉默的大多数,是为了糊口,选择坚持。其双手聪颖的程度,勾连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也并非创举与巧思。可以想见,随着工业和信息化水平的提高,中国工艺羁绊在某个狭小领地,整体日益逼仄。
翻翻柳宗悦纵情写下的篇章,新新人类依旧能感受到民艺之父的一番深意。他大声说出好器物应该具备的品质——坚固、耐用、健康、无名,就是在阐释怎样做一个合格的现代公民。美,不属于少数人的私藏,也不再由礼法制度所决定,需要系统性的社会进步作为保障,惠及期盼从中汲取力量的每个人。他反复重申,民艺致力推进的,不是民族、民间,而是民众,不是个别、特殊,而是整体、所有。
三十五岁左右的柳宗悦,此照片摄于日向国分寺。
牛户窑出窑当天的柳宗悦,与之后设立鸟取民艺美术馆的吉田璋也(后排右侧),1931 年。选自《柳宗悦》,无印良品文库本,读库出品。
日本民艺馆内景。
这场运动影响深远,固然少不了国家现代化发展的大背景,还是日本在现代化进程中,如何培育国民自觉行使个人权力的关键拐点——不止使用者如此、制作者如此,创造者更如此。人的解放,既是前提,也是结果。
于是,工艺美术运动不再局限于工艺美术范畴。它由于政治、经济、文化达成一定关系所促成,也作用于政治、经济、文化达成一定关系,实质是一场社会运动。现代设计源自精英主义,关注社会的改造,岂非无缘无故。
但精英注定是少数。现代社会无法承载数量巨大的传统工匠。原本属于农耕文明的劳动力,也要转变为工业和信息文明的建设者。他们当中被保留履行装饰职责的人微乎其微,大部分都要紧随时代,从事其他行业。正如“工匠”一词由贬义变成褒义,至少说明传统工艺的现代化转换,必须伴随着身份和阶级的消灭,以及意识和权力的放开。
经历此等变革,跻身发达国家的那些传统工匠们,多数早已不再固执原本的身份。教师、农民、程序员、学者、经理、艺术家……所有一丝不苟、严谨专注、认真工作的人,都可以称之为工匠。职人社会,即匠人社会。
看见越来越多的八零后、九零后喜爱传统工艺,愿意秉承匠人精神,努力工作。欣喜之余,我又开始有些担心。因为这个行业并不是说用心打造,就能够收获价值。它还必须要跟社会进程发生相互关系。要是少了背后的逻辑,空空抱有一腔热血,年轻的躯体,从来都是最好的燃料。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在专业领域,懂得美的人,也是少数。同理,那些普普通通、平平凡凡、被边缘化、被抛弃的人,也没准在时时发着光亮。一方面,那种说中国人素质不行,美还有很长的道路,纯粹胡话、谎言。另一方面,一个拾荒人,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汉,都在给我们做出榜样。既使其命运,一样是被投以异样的目光、嘲讽、摧毁和悄然无息。但他们有自我,有行动,甚至还在以美的力量感动他人,理当受到尊重。
无名的荣耀,即众生的荣耀。
物质丰盈,促使公众对美的反思
在过去几十年里,中国取得了非凡的经济成就,渐渐激发人们对美的思考。有一些人意识到,富裕生活,不一定等于美好生活。
是的,美与物质,并非一一对应。它们有时候保持同一轨迹,有时候又完全脱节。贫瘠的土地,或许长出绚烂的花朵,而繁华的国际大都市,绝非处处是花园。大家既可以看见富裕的庸俗和贫穷的高雅,也能够看见富裕的高雅与贫穷的庸俗。它们当然有间接的牵制。你可以说,物质丰盈,能够为美创造条件,或者物质匮乏,更激发对于美的向往。美是这般奇妙。我就经常遇见穿着对襟大褂的未来战士,再或拿着智能手机、飙着流利外语的原始人。
虽然美超越时代、种族、国家和文明;不同的历史阶段,都有机会创造属于自己的美;我们还是可以把美与物质做简单关联。
它们大概分为四种类型。其一,又美,又有物质。丰富、多样、嘈杂、积极,人人皆大欢喜。彼乃最佳。其二,又不美,又没有物质。红光亮,高大全,变成了规定动作。美在单一。人们普遍选择隐忍。此为最糟。其三,物质匮乏,但公众对美的追求强烈。这是人文精神生机勃发的号角,个体发展的可能性空前扩张,创造力爆棚,预示着即将迎来重大社会变革,是美的高峰期。其四,物质丰盈,而美有所亏欠。这种状况,促使公众对美的反思。今日中国,恰恰处于这个阶段。
美与物质,都应当成为我们现实生活的组成部分。不是吗,仅仅物质,缺少美的生活,无端,怪异。小到一个个体,大到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美从来是绕不过去的存在。人一旦是物的奴仆,社会开始漠视、践踏美好的事物——那样的环境,不为众人所期待。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说到,没有审美的现代化,是不完全、不彻底的。它们看上去画片一般,统统是表面的。
我所理解,掣肘中国进一步发展的,已经不是物质、物质、再物质,而是缺乏现代化的思维。那种必须付出的、美的代价,不一定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类比“先污染,再治理”的逻辑,已经被很多学者所否认。哪怕被人嘲讽为“吃饱了撑的”,我也认为为美发出个体的声音,是一个积极的社会现象。
这些在前现代文明不会发生——他们是一体的,混沌的,不分你我。但在现代社会,美,与政治、经济、文化等等,有着无法割舍的紧密联系,是社会生态的重要指证,是信息优化的视觉呈现。它不是锦上添花,不是可有可无。
美,不应该成为生活的装饰,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并且是切切实实的那部分。它从不孤立。我们既不能用物质提升掩盖美的缺失,也需要花费大量觉知觉悟,从事美之建设。美,无从生造硬设。
中国传统家具,选自《传家》
中国拥有辽阔的土地与悠久的历史,累积了无可比拟的特别之美。毋庸置疑,美,理应是过去、现代、未来中国人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环。假若今天不能把传统进行现代化转换,以匹配时代进程的整体结构,建构属于当代中国人的精神世界,结果只会空留躯壳,美之光彩逐渐消亡殆尽。那样既对不起祖先,也有愧于后代。没有谁愿意这样吧。
尾声
《茶书》和《侘寂》的翻译,初衷并不是要凑什么热闹。我是在工艺研究的过程中,发现太多无效工作,皆源于理论的欠缺。尤其是遇到传统与现代矛盾,个体和国家如何协同发展问题时,往往没法回避,又难以解决。而在这些点上,日本实在是中国非常好的参照——他们在成为一个现代化国家同时,成功地保持住自己的文化传统。我希望通过两本书的翻译,缕清其背后的脉络。
但是,在冈仓天心和雷纳德·科伦的笔端,目标读者似乎并没有企盼辐射到神州大地。这也就是为什么每本书,我都写下冗长的后记。我想让它们成为中文世界必然的一份子。说实话,我并不纠结“美国人(日本人)用英语,写的日本和日本文化,被中国人翻译成中文,可信度到底有多少”。因为,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在必须以更开放的心态拥抱世界的当下,它们有理由迎来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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