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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 they kept coming together in greater numbers into one place, finding themselves naturally gifted beyond the other animals in not being obliged to walk with faces to the ground, but upright and gazing upon the splendor of the starry firmament, and also in being able to do with ease whatever they chose with their hands and fingers.”
———— Marcus Vitruvius Pollio
《The Ten Books on Architecture, Book II》
最高的建筑应当是墓地。
生命的归宿一直是具有神性的议题,为什么会存在生命,为什么会有日夜,为什么会有光,为什么天空无尽,这些问题随着文明一起出现,没有解答。也许人类太害怕了,这些超越人类本身的问题,便需要超越人类的神明给出答案。
人对于生命归宿的幻想从未停止,这份幻想源自未知。在人类文明进程,世界各地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与信仰相关的伟大意识。没有什么比共同的愿景更能使人凝聚到一起,宗教作为统治手段之一,归根结底也许是提供了人们愿意相信的归宿,无论是三世因果亦或是地狱天堂,都是通过生命消逝后的福报来提前兑现现世的约束,随之而来的是与信仰及其连带产生的宏大建设。从金字塔、方尖碑、到万神庙等宗教建筑,甚至神话传说中的场景。人类文明最伟大的建设往往是与死亡、信仰相关,仿佛倾尽整个物种的力量,来对抗生命必然的结局。
死亡是身体机能的消失。人最终是一团意识,而人们愿意相信意识存在和延续,于是就有了死后的世界。每个文明都存在他们自己对于死后世界的设计,但在无形之间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同一种力量——对高度的崇拜。高耸的教堂、方尖碑、悬棺葬、笔直的松柏、高原的天葬,甚至天堂、天国、升天这些词汇无不体现了向上的升力,自古以来绝大多数墓葬中人是被埋在地下的,却在渴望着高处,这个高度除了代表地位、功德和后人的尊敬之外,更是一份来自于人类最本真的向往:希望灵魂比一切都轻盈,脱离了肉体便会升起来到一个超越这个世界的美好地方。地下是给活着的人的寄托,高度才是给灵魂的,这里的高度并不是物理的高度,而是一种不可测量的垂直高度和辽阔性,随之而来的永恒性,便是每一个人的期许。
世界人口数量在二十世纪剧烈增长,城市开始向着垂直方向发展,城市社会导致了区域内人口密度的剧增,墓地危机也逐渐在这些地区出现。土地不足、资源不足和价格昂贵促使传统的土葬开始转型。我们目前习以为常的火葬很大程度地缓和了墓地危机,火葬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很久之前,考古学记载最早的火化遗体是在澳大利亚的蒙戈湖发现的,我们无从知晓其可能的原因和动机,但世界范围内宗教中对火葬一直有着不同的声音,到目前为止绝大多数宗教都或多或少认可火葬的形式,认为火是一种灵魂得到超脱的方式,但少数宗教例如伊斯兰教和犹太教还是反对火葬的。中国自古受到儒家思想相信入土为安,落叶归根,讲究厚葬。直到佛教在东汉传入我国后才带来关于火葬认识,但也仅限于佛教寺院的焚尸炉,并没有普及到社会层面。历经漫长的几千年历史,人们真正接受火葬是在城市化之后,在建国初期1956年,火化才被官方正式提出并且倡导,经过了几十年的发展,中国的火化率逐年增加,目前已经超过了52%。越来越稀缺的土地资源迫使火葬成为城市社会的必然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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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圣婴公墓
墓葬形式发展到今天,从单人墓地到公墓,再到多层公共墓地的出现,将墓葬土地利用率提升了数倍甚至数十倍不止,和城市建设一起逐渐呈现向上的趋势。早期的城市的墓地危机可以追溯到中世纪巴黎的圣婴公墓,圣婴公墓的名字来源于相邻的圣婴教堂,该公墓建于十二世纪,据说有近两百万人曾被埋葬于此。圣婴公墓最初设计是按照传统的土葬一人一墓,并在公墓四周竖起了三米高的围墙,但由于过度使用,每一个墓位最多时曾堆放1500人,并且直到堆满才开放下一个空地。城市居民后期在高墙外加固结构和支撑,以防止由于过量尸体堆积产生的侧向力使围墙坍塌,最终圣婴公墓在十八世纪由于使用过度被转移废弃。
为了解决墓地危机,世界各地出现了多层的墓地的设计。巴西的Memorial Necrópole Ecumênica是目前最高层的墓地,Pepe Altstut在1983年开设它的时候远不及现在的体量,由于需求不断扩建,在原有的基础上加盖楼层。如今该墓地高108米,拥有近25000个坟墓位置,多个地下室、陵墓和一个自带小型瀑布的孔雀花园,通高的中庭提供了无限的纵向延伸性,并且由于地理位置处在山坡上,能够俯瞰城市的景色,设施之多比起墓地更像酒店,只不过其中居住的是逝者。由Aldo Rossi和Gianni Braghieri共同设计于1971年的San Cataldo公墓扩建可以称得上最著名的现代墓地设计之一,该设计通过建筑师独特的设计语言使公共墓地成为了更有神性意义的集合体,赋予所有灵魂共同的向心力。传统墓葬每一个个体都是独立的设计和独特的对于死亡的寄托,而多层墓地设计中不再以个体作为单位,而是将所有在此安息的灵魂作为一个整体而产生更大的力量,通过建筑的神性表达,使所有灵魂更加接近神明,成为了比每一个个体都要更加辽阔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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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西Memorial Necrópole Ecumênica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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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dena San Cataldo
公墓
由于火化的普及程度,就土地的占用角度来讲,我们目前还没有感受到城市中严重的墓地危机。可当我们仔细观察城市中的公共墓地现状时,不难发现很多人已经失去了墓葬中对于灵魂追求的选择,墓葬更像是办事大厅中一条熟练的业务流水线,在冰冷的储藏间一般的环境中,更会使人思考那小小隔间之外的东西,灵魂究竟在哪里得到安息。由于庞大的人口基数,死亡必将走向一种“快餐”或者“模块化”的必然趋势,说得难听一些,墓地变成了更接近于储藏收纳的一种商品,也许这才是我们真正要面临的墓地危机,墓地的文化危机。
城市需要怎样的墓地?对于土地的轻利用是发展进程造就的未来墓葬必然趋势,我们无法改变这一点,对于逝者和生者共同的寄托应该如何在钢筋混凝土丛林中实现?中国在2021年死亡人口达到1014万,火化率52%,那么就有近486万人选择传统土葬,土葬占地面积根据省份地域以及当地文化不同存在着不同的规定,总体来讲土葬允许单人遗体墓穴占地面积不超过4平方米,486万人将占用土地近20平方公里,相当于2800个足球场,或六个纽约中央公园,或铺满整个北京一环内。上海作为全国人口最多的城市之一,去年死亡人数就达到12万人,作为火化率将近100%的城市,逐渐增加的死亡人数仍然会给城市增加很大压力。人的聚集产生了多层建筑,那么楼宇之间,是否应该有逝者的一席之地。
对于城市里的高层墓地,社会上一直有着不同的声音。关于城市中的高层墓地的设想从未间断,由于城市发展的速度,如今的城市周边很有可能就是几年后的中心,墓地所处之地终究要面临城市共生。其实有无数种方法来做到所谓的高层墓地,城市中都有大量未开发的土地以及荒废的烂尾楼,难度并不在建设方面,最终无法过去的一关便是心理,大多数人难以摒弃的是入土为安的厚重,和在城市中相邻的忌讳。墓地在城市中的存在并不是一个关于未来的包袱,我们不是在谈论未来,而是在谈论当下墓地在城市发展中的缺失的部分,城市墓地文化危机,这个问题的解决办法不需要仰仗任何超越当下的技术手段。我们在寻一个折中点,真正站在人类寄托的角度来面对这个死亡的问题,以及相对应应该存在的城市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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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thLA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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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stellation Park
物理高度是可以测量的,而墓葬中追求的应该是不可测量性(unmeasurable)。一棵树,具备向上的生长力,便要高于任何一栋摩天大楼。DeathLAB是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Karla Rothstein发起的一个机构,致力于探讨死亡在高密度城市会带来怎样的生活改变,并通过发表、设计作品以及展览为媒介提出可能性的城市未来解决方案。DeathLAB的Constellation Park项目提案提出了将逝者的生物质(biomass)转化为光,让每一个个体成为曼哈顿桥下的一个纪念性的明灯。人类建造了不夜的城市,那么城市也许需要来自于逝者的一束光,作为存在与纪念。不谈在曼哈顿桥下存在的寄托的形式,单纯从能量的转化成为光这种载体是浪漫的,光的消失,便是biomass消耗殆尽的时刻,设计把死亡后也化做了一个过程,当能量耗尽消失的那一刻便是这个人作为物质消失的一刻。在2016年的东京高层墓地竞赛中脱颖而出的方案:DEATH IS NOT THE END, BEING FORGOTTEN IS 提出了一个密集都市面对庞大死亡人口的新型墓地装置。方案区别于其他高层墓地设计之处是没有任何地表之上的建设,整个建筑嵌入在城市地表之下,地面呈现一个巨大的空洞,该设计将骨灰置于气球之中,一端连接建筑底部,另一方的气球漂浮于空中,每一位逝者在该墓地不过短期的停留,就像这个设计的名字一样,死亡并不是终点,被遗忘才是。墓地会“放手”,让气球最终飞向天空,城市空间中留给建筑的体量被一个个气球所替代,向上延伸至无尽,成为了无形而更有力量的空间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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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TH IS NOT THE END, BEING FORGOTTEN IS
效果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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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TH IS NOT
THE END, BEING FORGOTTEN IS
装置图纸
其实对于城市中墓地来说,重要的不是实际的形式,而是精神寄托能够达到的高度。回到文章最初说到的,人寄托于无法触及的地方,并且相信那里的美好。面对死亡这个人类最厚重的情感,我们的观念相对固化,但并不代表它们不能被改变。在这个飞速变化的世界,我们正面临重新思考死亡该如何寄托,以及如何面对随之而来的其他可能性。
对高度的追求,重点并非在高度上,而是在追求上,永远都会有更高的天空和更广阔的星河。也许上帝并没有为了阻止巴别塔的建造赋予人类不同语言的隔阂,而是人类需要不可触及才为自己编织的借口。我们探讨的并不是将逝者的肉体如何处理,而是最终寄托于大海、天空、山顶、宇宙、树下亦或是暂放在思念的人触手可及的地方等待最终的物理归宿。这时候,意义的含义就凸显了出来,人在面对死亡想到的是什么?是即将发生,也是刚刚发生过。死亡带给我们世界边界的可能性,有了愿景的未知变得美好了很多。